至少当一次宝宝

他躺在窄小的注射床上，我一米外站着，握着他刚脱下的眼镜。女医生捏了针管坐他身旁，问几句核对检查报告，他鼓足勇气，斯斯文文慢张口：“医生，我耳朵不大好，需要我怎样配合，请你声音稍微抬高一点。”女医生却没听见，准备好了，让他躺下面一点，他赶紧往上挪一挪。她说不对不对是往下，他马上意识到做错，脸上有些慌乱，我高声说：“爸爸往下躺。”他很不好意思：“医生我没听清楚，对不起啊。”医生摸准他眼睑下方的位置，一针慢慢推了下去。
得知他右眼看不见是三天前。哥哥在眼科诊室外打电话给我，说老爸可能会右眼失明。他大致说了医生的诊断：“脑部血管照了没事，眼球本身无问题，唯一查不到的地方在眼后血管，目前正挂水扩张血管，妈陪爸在吃盒饭，你过会儿再打电话……”一时脑子有点蒙，心砰砰跳，心知爸爸一定害怕极了。过一会儿，我电话给妈妈，妈妈说先挂水吧，医生说听天由命。
晚上才敢跟爸爸说话。他说好像好一点了，一院挂完水，亲眷建议去广化医院，广化医院专门看五官的呀。就去，运气蛮好，居然排到最后一个号，主治医生快要下班，时间比较充裕，比较推心置腹，细细道道。两边的医生论调一致，说明诊断没有问题。我问他发病经过，他说：“事体比较突然，做早锻炼，八段锦做到一半，右眼前头忽然一黑，赶紧闭一闭再睁开，还是黑，我就坐下等你妈回来，正好她买菜回来。往常我去门口接她东西的，这次没给她开门，我说要去医院了……”妈妈抢过电话：“你放心好了，去广化医院的路上堵车，我问他，前头一辆车车牌号看得出伐？他认一认，认得完全对，说明好转了。明朝我们继续去医院挂水，有特殊情况我告诉你。挂了。”

第二天白天没有消息。因为之前一天的好转鼓舞人心，爸妈就对哥哥讲，挂挂水没事了，你照计划去贵州摄影吧，搞一次活动不容易。哥哥犹犹豫豫下午走的。傍晚打电话问情况，妈妈相当沮丧：“反而不如昨天，又回复到看不见了，他说一片紫雾雾的。不肯死心，说你不是有个初中同学做眼科医生吗？万一她有办法呢？你找她问问。”我就打电话给多年未联系的同学，她正值夜班：“静脉阻塞可以治疗，但你爸爸这情况是动脉阻塞，抢救有效期只有三小时，医生啊没办法。好在他有一根睫状动脉（不明），所以还剩一点点视力。碰到这样的病人，通常一没抓拿。”
不信如此，整晚在网上查有名的眼科医院和专家，决定带他们去上海失明康复中心。节前只剩最后一天，连夜把爸妈吵醒，让他们收拾衣物一早买高铁票去上海，我定最早的航班与他们会合。给熟睡中的大表弟发微信语音，让他务必请假一大早去排队挂号，哪怕黄牛号也要挂到号。诸事安排毕，已是3点。
小睡两小时后出门。下机浦东机场往海宁路，一路栾树果紫红发亮，红枫浓艳夺目，脑子里想法多得一塌糊涂。背着大背包跑上五楼，大表弟见到我好开心，妈妈也开心，爸爸端坐走廊的钢椅子，抬头望一望我，目无表情，一声不吭。我遮住他左眼，两只手指在他面前晃晃：”是几？“”两。“却说看不见，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幸运地挂到专家号，顺利做了平层扫描和眼部血管造影，详述一系列补救的措施。专家就有全局观念，说依据眼部血管的状况，判断心内血管有问题，建议心内科详查。之后就打激光，爸爸小声讲：“医生我痛的。”医生道：“老先生是痛的，你忍忍。”扶他出门时，他捂住眼，低声对我说：“几不可忍。”
我们在医院旁边真锅咖啡吃套餐，他要一个罗汉全素，前些年小中风脑血管搭过支架后他就基本吃素，一点油头不肯沾。妈妈捏捏我手臂：“瘦的，你尬忙跑过来，等一歇你还是回去。”她哪里知道我在减肥。爸爸开口：“宁宁，你带我去趟厕所。”表弟一愣，马上立起来搀他。都还不适应他看不见这幅状况。
下午继续治疗。注射主任说：“老先生错过最佳治疗期了，眼球缺血厉害，针打下去，有用没用不久知道，回去常州依处方治疗，也不过是些辅助手段。”此时表弟见医院已别无他事，说和朋友约好下午自驾出发去黄山过节，我们就让他赶紧走赶紧走。妈妈说：”我们坐高铁回家，你买机票回去吧，耽误你事体心里有负担的。”我说我送你们上火车。
我对的士司机说去虹桥火车站，妈妈大声抗议：不去虹桥！去虹桥是错误的啦！我说：“一举两得好伐，送完你们我直接坐飞机走了，要么你们就当送送我好伐？”“总之你是犯大错误了！虹桥尬远，此地去火车站多少近啊。”她不断唠叨。我晓得路程一长的士费她肉痛得不得了，但节前火车站乱糟糟，虹桥总归稍微好一点。尽量不想让他们磕磕碰碰。
拎着一大袋药和拍的一摞片子，我们寻个餐厅坐。开车还有四个钟头。他们唉声叹气：“尬贵，简直就是买一张位置坐。老李，今天还没吃牛奶，我们一人吃一杯牛奶好伐？”又点一壶桂圆红枣茶，三只杯子。
妈妈蛮开心。爸爸还是不吭声。我说奇怪，测测视力明明0.5，做啥你一直讲看不见？他先不响，停一停说：“三十年前，我左眼底黄斑出血，是大姐夫帮我看的，在他家住了三个月，中西药结合，视力恢复到0.9，是他把我治好的。现在他不在了，我想他的。”他说的大姐夫是我大姑父，曾是医学院眼科教授，前些年癌症去世了。“几年后左眼黄斑区又发作一次，我没和任何人说，你们也不晓得我左眼有一只黑螺帽挡住的感觉，所以我一直以来依靠右眼看东西的。现在右眼突然看不见，等于是双眼模模糊糊了。好像浑堂浴室里，一片水汽雾腾腾，难过得不得了。”“耳朵么也不好，最大乐趣看看报看体育频道，以后统统不能了……好在你寄给我的《明报月刊》前几天刚看完，以后你不要寄了。”
我忍不住：“爸爸你克己到左眼看不见这种事也不让我们知道，这才叫犯大错误。左眼要是以前及时治疗，现在也不至于看不见东西。“他乖乖听着，我接着说：”想想你倒霉的，一生出来是老三。我分析分析你说我说的对伐。”他表示好你说，妈妈也说要听要听。“大姑姑是娘老子的头胎，又是美人胎，自然宝贝得不得了。大伯伯是长子，天赋聪明，聪明的程度家族里前所未有，自然更是宝贝。等你生出来，可爱么一般，聪明么不见得，受重视程度就比较蹩脚，对伐？”他点点头。“天性小孩子要大人爱他，得不到也要想办法得到，偶然一次爷娘表扬说乖的，就发现乖是个办法。以后你越来越懂事，越来越乖，做事勤劳，租船一回来，你就上去帮着冲干净，刷桐油抹油灰，大人省心，终于得到一个好标签，就是吃苦耐劳。你天生吃苦耐劳？不是，是不得不吃苦耐劳。“他又点点头：”那你小叔叔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漂亮，也不聪明。”“哥哥姐姐们各自有讨欢喜的特色，三样特色他一样也超越不了，他也是小孩，也有让娘老子关注的本能，所以就找到一个滑头的办法，滑头让人皱眉头，总比顾不上好。”爸爸妈妈大笑：“蛮好蛮好，继续。”我就继续：“三个小姑姑不提，还是来说你。你长大以后，保持这个标签，肯苦厚道，上大学到工作，一直维持得蛮好。问题就来了，你也有自我，凡事为别人，最想要其实是人家说你一声好。全部说你好对伐？结婚成家后，你是户主，我们通通要和你步调一致，才能配合到你获得人人赞许。妈妈、哥哥、我的自我全不重要，关键是你不能被人说不好。”妈妈前仰后伏地笑：“简直说出我心声了。”
哥哥上大学后，家里空出一张床。三位姑姑全打那床的主意，轮流来找爸爸：“二哥哥家里学习气氛浓厚，小孩住你这里，成绩一定好，不好拒绝我啊，求求阿哥阿嫂。”前后大概有10年，我家里大表哥二表哥来住一年，大表弟住一年，二表弟住了两年，哥哥的老师管教不了自己儿子，也送来住一年。爸爸一概应允在前，妈妈一切抗议无效。虽然是双职工家庭，每顿饭都要认真对待，妈妈累得不得了，怕小客人周末回家说吃不好，反而落一个不好。
二表弟生日和我同一天，在十一月。每年一到生日总是吃火锅，亲眷叫来满满一桌，说两个小孩一道过生日多热闹，可蛋糕上名字只有表弟一个，几支蜡烛是表弟的岁数，他吹熄蜡烛。我没有吃过自己的蛋糕。单独另买只蛋糕要花不少钱，我没勇气做非分之想，给大人添负担是板上钉钉自讨的没趣。暗地里我耿耿于怀，执拗地发誓再也不过一次生日。
旧时公寓楼没有物业，每到周末，爸爸用扫帚把整个楼道清扫一遍，左邻右舍纷纷对我妈竖大拇指：“你家先生真会做！”一到高考阶段，家里则开始排长龙，人客络绎不绝，沿河的小路停泊各式各样的车子。大门始终敞开，所有桌椅板凳一律搬出来让给客人，客人就诊一般坐满两层楼道。爸爸坐餐桌边俨然一个白汗背心的专家，替来客分析孩子学习状况指点报考专业和技巧，推心置腹细细道道。我要不断替客人端水沏茶，后面的客人等得心焦，他的详细指点毫不因此减少，好容易结束，下一位长舒口气，正待上前，他却还要和人推搡半天，免得对方留下大包小盒，一直送至楼下再目送几秒，方才回转上来。妈妈和我烦不胜烦，他乐此不疲，正色言道：“要理解家长的心情，将心比心。”妈妈无数次抢白：“迂！”
红枣桂圆茶吃到一半，妈妈说：“你分析爸爸蛮好，也说一说我好伐。”我觉得妈妈把我当茅山道士了：“那我胡说八道，你不准恼羞成怒啊，你两个字，幼稚。”妈妈轻轻一拍桌子，瞪大眼睛：“太对了，我就觉得自己幼稚，一直苦恼，觉得自己幼稚。但不晓得为什么幼稚。”爸爸靠卡座上要笑死了，但绷住不笑。我就讲：“你是末梢女，外公老来得你，小时候是谁也不敢管的宝宝，长大后，还一直当自己是宝宝，一贯当不成宝宝就抱怨，现在基本上还当自己是宝宝，好奇心重，爱学习，连土豪金不明觉厉什么都知道。这点你比爸爸强太多，是你当宝宝的带他玩，没你他玩不成。所以幼稚有幼稚的好，童心不死。”妈妈哀呼：“我明明苦也苦煞了！”爸爸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等他笑完，我说：“老爸，这个人倒是当了一辈子的宝宝，你呢，一次也没当过，一次也没有张扬过，冤伐？至少你也当一次宝宝好吧。你是不是也很想当一次宝宝？”爸爸慢慢点了点头。我说好，往后轮到你当宝宝。
今天是妈妈生日，爸爸的眼睛依然看不见。我电话一打过去，妈妈就咯咯笑：“你是不是祝我生日快乐？”我说是是是！生日快乐。她汇报：“上午我陪他去挂水，中午吃鸡汤面，一早煨在锅里的草鸡，回来下面。庆庆佳佳都来的，你爸爸就说他要发言，我说你是不是想祝我肩膀马上不痛？他说这个之外还有其它内容。他说：'祝你生日快乐，谢谢你嫁给我，谢谢你给了我两个这么好的儿女。'说说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我说哭啥，别哭别哭。”
我说妈妈，他难得当一次宝宝，你让他使劲使劲哭。（文/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