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 Maya 是 2006 年在波士顿,一个八九岁的亚裔女孩害羞地跟着我的朋友——一个 50 多岁的白人女性走进屋子。我的朋友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的女儿,她来自中国。
那一刻,我对像 Maya 这样的孩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之前在北京和广州的酒店和街头,见过不少来自欧美的夫妻抱着领养的中国孩子,却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已经长大的孩子。
我很想知道,随着她们慢慢懂事,如何看待自己的家庭,她会不会对自己从哪里来开始好奇。当她们知道当初是被自己的生父母抛弃,她们会不会觉得沮丧?当她们开始有了身份认同意识的时候,她们会不会对自己到底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产生困惑?她们想不想了解自己出生的国家和村庄?
闾丘露薇:我为什麽那样容易生气?
最近一次见到 Maya,是今年暑假,在江苏常州的一家五星级酒店,现在她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还有一年就要读大学。这次,她的妈妈带着她和她的一个好朋友一起来到这里,她们会分别去当地两个村庄。
16 年前,Maya 和另外一个叫做 Jenny 的女孩,在这两个相距十分钟车程的村子里面被发现,然后送进了常州同一家福利院,之后相隔差不多时间,被美国家庭领养。很凑巧的,这两个家庭在同一个城市。事实上,这些领养家庭在过去十多年一直保持密切联系,因为这些父母发现,他们有太多问题需要相互支撑。而我也因为他们的这个圈子,花了半年的时间拍摄了一部纪录片。
在两个村子里面,Maya 的妈妈找到了两个家庭,这两个家庭各有一个 16 岁的女孩。四个女孩子会在这个暑假一起生活一段时间。
其中一个女孩过完这个暑假,就要去美国读书了,她的妈妈是当地的一个英文老师。她的家很大,典型的江浙一带的农村别墅,奶奶一个人在家。一说起马上要去美国读书的孙女,就开始担心她一个人在外,是不是能够照顾自己。奶奶说,自己生了三个儿子,结果三个儿子生的全是女儿,死去的老公常常念叨,觉得香火断了,不过她从来没有给过儿子儿媳们压力:“他们自己决定,再说,养一个孩子,很辛苦的。”
另外一个女孩,家里面要穷很多,这从她家的房子就可以看出来。她的父母早就过世,从小由伯父母养大。她读书很用功,也因为这样,家人对她抱很大希望,希望她未来能够考上大学。对于在同一个地方出生,却又来自远方的同龄女孩,她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 Maya 第二次来常州,上一次是在她五岁的时候,妈妈带她找到了当年发现她的派出所,然后又去了她曾经生活过一段时间的福利院。不过当我四年之后问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太多记忆了,看着那些照片,就好像听妈妈讲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但是这一次,看到她和 Jenny 忐忑而又期待的神情,我知道,对这两个女孩子来说,这一次的回乡之旅,意味着太多的东西。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 Jenny 答应一起来,Maya 说,她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同龄人,还有她们的家人。
Maya 的妈妈有一个计划,她正在制作一部纪录片,希望能够向外界讲述关于这群来自中国的女孩子们的故事。她还想筹款建立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中国那些被抛弃的女孩子们。在波士顿火车站,她向我详细讲述了她的计划,她说,她已经 60 多岁了,而她是 Maya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希望能够为女儿留下一些什么。
中国从 1992 年开始有了涉外领养,目前和 17 个国家有领养关系,中国超越韩国成为美国最大的儿童送养国,到 2011 年,有 12 万名儿童被美国人领养。在这些孩子里面,健康的女婴占了绝大部分。不过最近几年这种观念有了改变,加上很多家庭选择宁愿缴交罚款,也要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养大。不过福利院里面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残疾婴儿,相比养大一个健康的女孩,养大一个残疾儿童对于很多父母来说依然是不愿承担的责任。
出生在同一个村庄的女孩们,现在只能更多地用肢体语言来进行交流,这甚至反映在她们的外表上,不管是走在村庄还是常州市的街头,即便 Maya 和 Jenny 没有开口说话,依然可以强烈地感觉到她们并不属于这些地方,她们不是这里长大的孩子,可是她们真的出生在这里。
想象这些女孩刚出生的样子,是那样的脆弱,就好像随风飘流的落叶,因为父母所处的时代,因为父母的一个决定、一个选择,于是她们当中的一些人有了另一种人生。(来源/知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