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写文章,都与当事人当时的心境关系密切。不同心境下,愿读的书不同,写出文章来也会有挺大差异。当然,这里说的书专指闲书,而不是MBA课本或者TOFEL英语复习材料;文章是指散文随笔一类偏性情的文字,而不是年底工作总结或者公司里的市场分析报告。
记不清在哪儿看到过,有位学问很大的老先生曾经劝别人,情绪低落的时候,不妨读读宋词。这话乍听突兀——为什么单单是宋词?汉府唐诗,宋词元曲,照常识概而言之,汉唐风格硬朗;宋元以降,至少文艺范畴是一路走弱,纤细敏感居多。不错,宋词里当然也不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能鼓舞壮志的篇章,就如汉府里也从来不缺卿卿我我,但这是总而言之,不要较真儿。也所以,辛稼轩才会饱含羡慕嫉妒恨地慨叹“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那么,心情本来就低落,再读敏感纤细,岂非雪上加霜?
不过仔细想想,这位老先生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喜欢读书,还需作文的,大多数都有个文人情结,或者干脆就是文艺工作从业者。一般人遇苦找乐,触烦去躁,不过求的是个针尖对麦芒,尽快抵消不良情绪;文人们呢?却偏偏这么怪,越愁苦就越想愁苦,苦不彻底不罢休,不能自拔,才算是高境界。
貌似自虐的行为背后,从心理层面分析,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目的同样是要趋乐避苦,路径不同而已。文人的心路历程是:苦已经在那儿了,怎么办?躲绝对躲不开,它会追;置之不理也不成,读书作文者多愁善感,没有还去找呢,弃之一旁怎么舍得?不如抛畏惧于脑后,迎头而上。苦得凶了,卷起本书,心头默,“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真正苦到极处,还有“竟无语凝咽”??可也怪,精神仿佛就有点升华的味道,才知物极必反,此言不虚。
苦时读苦书,乐时就读乐书么?那你还没有掌握文人的特点。且不论乐书为何,反正文人们不会去看。即便看,也得是贾宝玉读《会真记》那种,独自找个僻静处,“从头细玩”。既如此,也就不会对外宣称,大家也都无从问起。文人们心底无时不警告自己:君子喜怒不形于色,切勿张狂,张狂没有好下场。
问题是,总有漫卷诗书喜若狂、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书也总是要读的,这会儿读些什么好?就挑那些平若深水、静若处子、不露声色、老到周全的文字,平抑几欲喷涌而出的兴奋。比如读读“与朱元思书”,读读《老学庵笔记》,读读张岱,甚至读读桐城派。心境平和了,不再老子天下第一了,书卷这才可以搁下了。
读书与心境关系若此,写文章,也与此类似。心境佳,文笔畅,心境劣,文笔涩,这不足为奇。也有心境恶劣到极点,下笔却如获神助的现象,比如那些当下一些口诛笔伐的雄文,再如历史上不少传诵千年的檄文,相信写作的时候,心境都说不上好,但也确实写出了好文章。我想其中的奥妙在于,因为恶劣过了头,倒也物极必反,带来极度专注。也就是说,那时候的高度恶劣——比如说是高度愤怒,已经悄然转化成一种动态的极静。而静,显然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心境佳”。
顺便想起的是,作文一道,有时用什么笔、什么纸写也会反作用于心情。曾经听说某著名作家,写散文用三百字稿纸,写诗用白信笺,写小说用五百字稿纸,非如此则文思不得泉涌。当然,这是老皇历了,现代人已经多久不用纸笔了?
还想起多年前发生的故事,可作例证——有一个朋友帮某报社赶稿,就一千字,苦熬一整天写不出来。当晚女儿临帖练大字,草草写完自去睡了,笔墨自然一片狼藉,留待做父亲的给“小棉袄”收拾。烦乱之际,他也懒得动弹,顺手扯过一张纸,温习幼时习过的蝇头小楷。开始还是凭记忆默写《黄庭经》,写着写着,心情渐渐舒畅,眉间骤然开朗,找到感觉了,赶紧更换纸张。于是,用钢笔写了一整天没写出的文章,改用毛笔在毛边纸上一挥而就。
当然,这些事都是极个人化的,算不上什么普遍真理。可读书作文本来就是个人化的行为,治国兴邦的书毕竟难读,载道教诲的文章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写,大多数人的读书与作文,只为生活得有点情绪,有个依托。
尽管它们与心境关系密切,可文章一旦写成,一切背影又都淡化了,作者真正的心境,外人还是不易洞察,落得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来源/财新网,文/杨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