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我们的大理想国
“很多人来到大理就不走了。”“为什么不走了呢?”
“为什么要走呢?这里,就是理想国啊。”
在众神的天空下
在我第一次看到苍山与洱海的一瞬间,许多问题立刻被这山与海回答了。这里虽属云贵高原,却常年温润,高海拔减弱了夏季的暑气,亚热带的气候又让冬季变得阳光充沛,没有干旱,有些不会过量的降雨,大部分时间有如春天。山海之间的壮丽与肃穆,融化了所有来自个人的命运叹息,而这个巨大的空间又并非严酷苛刻,亦丝毫不会使人畏惧而必须奉献自身,它是如此包容与明亮,温和又变化万千,它对人们的忧虑浑然不察,却能抚慰身处其中的形形色色的灵魂——它太符合人们对于“彼岸”这个词的遐想。难怪许多人一来此地,就息心而居。
大理是茶马古道上的核心,原本就是“妙香佛国”。古时,洱海地区先后经历了南诏国与大理国的统治,这两个王权都是有着浓厚密教色彩的佛教王权,有数代国王相继出家,王室、贵族都有着世代继承佛教仪式的传统,大理最著名的崇圣寺就是这样的佛教圣地。又因为地处南亚、东南亚、东亚几大文化板块的中心与交流要道上,大理佛教的造像艺术融合了印度、东南亚、藏地与汉地的风格,也表达了不同文化中神的形象。
在大理剑川一个白族民间文化的展室中,我看到一尊大黑天神的造像。屋子里光线昏暗,罗列着一些不引人注目的小雕像和生活用具,那尊大黑天神是个纯黑色的很旧的朴拙木雕,落满了灰,却让我在对视之下,心生敬畏——这个不起眼的木雕,有着密教护法神的威严奇崛,而这威严丝毫没有受到时光与灰尘的掩盖,反而愈加有力。大黑天神本是印度教湿婆神的化身,后来被佛教密宗吸收,成为佛教的护法神,他也是大理南诏时期国家性的守护神。
如今,大理的另一种宗教系统更加生机勃勃。白族村镇之间,最常见的是本主庙。在白族话中,菩萨、玉皇大帝、非道教的本地神、祖神,还有古代国王死后被册封为神,他们都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主。这些本主可能来自佛教、道教、儒家、本地原始信仰等,却因为用了同一个“主”字,显得平等起来,普通人无须知道他们有什么重大区别。佛教中的阿弥陀佛、药师佛、未来佛,也几乎没有自己的庙宇,而是被供在观音庙里,对当地人来说,信仰佛教就是崇拜观音,而观音菩萨是妇女与渔夫的保护神。
早年,曾有基督教的传教士来到这里,让人们皈依新的宗教,对于白族人来说,要把“正确”和“错误”截然分开,只相信一种教义,是一个很陌生的理念。这并非出自保守的信念。白族崇拜如此混杂而众多的神,却从来不能被称作是虔诚的信教民族。在他们的文化中,宗教是次要的。白族原本被称为民家,来源复杂,本身就缺乏强烈的单一民族感,而是以血缘关系为维系纽带,尽管他们遵循传统的祖先崇拜并供奉诸神,但对神学和抽象的概念不感兴趣;他们不会被信仰所困扰,也不会渴求宗教的准确和权威;他们随时可以在这片天空下再增加一个神,却没有指定一个至高无上的统治神。
神们也各有性格和私生活,据说某村的男本主与邻村的女本主要好,村民们就将两个本主庙各砌矮半道墙,方便他们相会。在这片天空下,众人与众神各自生活,又都像身处一个无所束缚的童年,享用着苍山洱海的丰厚馈赠。
在人民路的尽头,我遇到一位歌手,他也带了一位神来到此地。他开的民谣酒吧名字叫作“念·长歌舍”。不太有人注意这几个字的含义——“念”是一个来自苯教的山神之名。这位歌手是新疆汉子,在西藏游历十年,皈依苯教。他对我解释他受自苯教的滋养,语句有点模糊:“你知道,我看到那些活佛,也和普通人一样,人家给一点报酬,就去帮人看病,平常都是过这种普通人的生活。”他大约觉得自己辞不达意,皱一下眉,停了下来。我点点头,了然于他的停止,不需要他再运用这种不熟练的语言。他走上那个简单的舞台,拿起吉他,与持鼓的同伴对视一眼,坐了下来。酒吧中的纷扰霎时远去,此刻,他的世界众神归位,渺然响起了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低啸,像深夜穿越苍山的大风。
这首无词的歌久久低回,带人辗转于一个无边之梦,梦醒的一瞬,他一顿,收声。我分明听到一声轻叹。
人人都爱人民路
苍山与洱海之间有一片贯穿南北的狭长地带,大理古城就在其间。古城方正,是典型的棋盘格局,南北五条街,东西八条巷,都是窄窄的小街,几乎通不得车。人民路就是其中一条东西街道,一端抵着西边的苍山,另一端能看到东面的洱海波光闪烁。踏进人民路之前,大理古城的风光对我来说更像一个蜃景,直到这条路像一个岛屿浮现在海面上。
人民路呈现的,不过是最惯常的小城街景。道路两侧挤满了窄窄小小的店铺,小到除了门脸几乎没有多余的位置做装饰。小饭馆、小服装店、小甜品店、小杂货铺、小书店、小酒吧、铺陈开去,像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树洞,等着兔子们钻进去。有的“树洞”土气一点,有的“树洞”洋气一点,杂居一处,反而显得双方都有着宽容的气度。
“雨绵绵地下过古城,人民路有我的好心情……”因着“痛仰乐队”的这首《再见杰克》,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大理,都要去找一下古城里的人民路。
人民路的魅力,人民路的性格,不是那些到此一游的游客所能发现的。深藏不露的、文艺的、深奥的人民路,这个有着无数传说和传奇的江湖,只展现给真正静心体会,认认真真生活,磨磨蹭蹭慢旅行的人。
傍晚时分,各色打扮的人当街摆起小摊,卖的都是小东西,瓷器、首饰、皮具、布艺,显见得都是各处搜罗、细细挑选来的,就像是松鼠拿了自家珍藏的松果来卖。一位白发老人在摊子上铺开自己的诗集,引来长发长裙的年轻姑娘,慎重取了一本,细细翻着,惊叹着;一个穿裙子的光头男人在卖自己攒的旧CD,他的相貌太奇崛,看一眼仿佛就会永世不忘;几个小伙子弹着吉他,慢慢唱着《再见了最爱的人》,声音像荡漾的水波消散在夜色中;一个乞丐带着自己的四只狗,卧在地上却不乞讨,神情高傲得像个国王,他们都不是生长自这里的人,每个人都好像在茫茫大海上漂流了许久,到这里登岸,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抵达终点的神情。这神情让我恍然觉得自己是站在一个忘忧岛上,前进一步能听到塞壬的歌声,后退一步能遇到女神的美酒,而岛上的每个人都在安然享用这一切。
人民路上,每个驻扎下来的人都各有来历,也许某个小面馆是一个畅销书作家开的,也许某个甜品店的女老板是为了在这里等一个什么人,也许某个酒吧的老板夫妇周游世界时在这里落了脚就没再离开,大家都算熟识,既在这里落脚,“来历”就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事情,最重要的信任根基大家都已经彼此传达:这里就是我最终要寻找的那个地方。
人民路其实只是大理古城的一个缩影,古城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角落,都盘踞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我住的那家客栈的老板就是一个资深户外玩家,这几天正在为一个国际性户外赛事的资格赛安排志愿者。待久了的人,可以随意数出哪个客栈的主人曾经身处什么行当,有什么独门秘笈,仿佛江湖上的高人都已来此避世隐居,大理内外卧虎藏龙。
他们带着愉悦感汇聚而来,他们管大理叫作“乌托邦”,或“理想国”。“理想国”的名号渐渐传扬,成为大理的一个标签。然而,当我站在人民路的街心,被人们“抵达终点的神情”所围绕,被这种罕见的、奇幻的欢乐感所包围,却在想,不不,这不是真正的“理想国”,这是另一个地方。
人民路上简单地生活着一群不简单的人,普通地开着一些很文艺的店,文艺地做着一些极其二逼的事。晚上混迹在某个酒吧或咖啡馆,你时常会很惊喜地碰到那些热爱大理的明星,比如许巍、比如周云蓬,比如“痛仰”;在某个客栈或者书吧,你闲逛出来,回头才知道刚刚正与某位你喜爱的作家同桌共读;在某个地摊儿或者转角,你时常会惊喜地认出某位你崇拜至极的旅游论坛里的旅行名人,于是疯狂地合影,兴奋地索要签名。
他们必定来自一个充满抑制的世界,才会编造一个充满自由的终点。我站在人民路的街心,像站在《巨人传》中那个神瓶开示的岛屿,身边遍布着被酒神安慰的灵魂。
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摆摆手说,从神瓶岛航向理想国,还要再走一段距离呢。
“理想国”本是一个有序的理性世界,而如今的大理是脱离秩序者的浩瀚江湖。
客栈快时代的慢生活
大理的美必须是要小住些天才能领会的,白天她好似淳朴的白族姑娘,背着孩娃洗衣做饭一派平常。而太阳西下,夜灯初上,那些白天紧闭的店门开始虚掩,人们开始穿梭其中默契地扎堆。摆摊中自有骨骼清奇者,卖唱的讲出身世可能唬你一脸血,不管你来这之前是何种身份,官道黑道平民百姓一碗水端平,不懂人情却知世故,自有她的风情。
是的,你不知道一个看起来低调的普通人,他或者她会有那么多的光环那么大的名气那么多的关注,尽管如此,他或者她依旧在这里低调普通着,比如开一家不为盈利只求安心的小书店、比如为慈善机构做义工为需要帮助的人志愿义卖、比如在一个自然醒的午后去阳光照耀的拐角高姿态地摆摊,他们说着平常而简单的话,不夸不炫,不骄不耀。
安宁,一如他们看起来的样子,极其本真。他们在这个著名的人来人往的旅游景点里生活,平凡地生活,完美地生活。
大理客栈是个你翻翻垃圾桶都能翻出很多故事的地方。
许多厌倦了喧嚣的城市生活的人,来到这里,遇见心爱的人,于是落脚,定居,以一种破釜沉舟万劫不复的方式和姿态:还有一些人,卖掉房子和家具,在古城的安静角落租一个白族院子,忙活装修一大阵子,打算到有了客栈的模样之后就开始每天不务正业地悠然自得一辈子。
大理客栈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当地居民的自建房,嗅着大理的越玩越大的商业气息而起;一类是带着理想主义情怀的各色人种云游至此,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大叹一声“从此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人生无憾矣!”遂包下当地民房,按照心目中的乌托邦形象开始修缮打造。
同样的是大床、24小时热水、免费WIFI,不同的是你想看看白族大叔大妈打麻将,还是听听客栈老板的梦想,给自己平淡的生活打上一剂鸡血。当然后者的价格是前者的数倍,梦想她肯定是有溢价的。
客栈相较于酒店孰好孰坏,套用于不同人。客栈的院子里坐坐,环顾四周,捧一本书、抿一杯茶、或发呆或自拍,只要不是成双结对,各个心理都装着偶遇的情节……
假想你暂时逃离工作应酬准备在世外桃源小憩几日,而她刚好结束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出来散散心,如果此时月老作美,抛下一根红线在你俩之间……“我住203。”“哦~原来每天一早就电话接不停的邻居是你啊!”“很抱歉扰您清梦,现在起就关掉公司电话。”关机这一动作一定要表现出“斩立决”的气魄,203、202从此和谐共处。良辰美景,一切地发生都是顺理成章……当然这比酒店里从门缝塞小卡片有情趣多了。
客栈上演的故事版本众多,桥段各异,上一位房客未完的故事可能由下一位房客来续演。当然如果你一开始就冲着“风花雪月”而来,喷上古龙水,将自己打扮成一朵招蜂引蝶的鸡冠花,结果...
你看,任凭金镶玉如何风骚入骨,也依然留不住周淮安。因为金镶玉一开始就笃定她的江湖风骚气能像以往那样征服所有男人,当她起了这个念头,则她已经被征服。
如果这世上真有执剑天涯的侠客,那么,他来到大理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放下他的剑。他会在苍山脚下找个开满鲜花的四合院,守着洱海的日升月落,娶个温柔贤良的白族姑娘,从此安心踏实地过上满身烟火味的农夫生活。而这个和江湖两两相忘的农夫,一定是快乐的。因为他不再有拔剑相向的理由,因为大理,柔软了他的所有不安。真正的大理大隐隐于市,收纳了诸多厌倦了滚滚红尘的异乡游子。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他们的理想国,过着平淡不起波澜却舒心舒身的日子。如今在大理,有一帮这样来自天南地北的“游侠”,他们堪称是大理的“新移民”,不过,他们爱自称为“大理新土著”,把大理称为“大理神经病国”,并常常自嘲“在我们村,我终于把自己从一苦逼文青折腾成了一快乐屌丝”。
是的,仅快乐二字,就足以让他们“赖”在大理不走了。
这就是大理吧,一个可以和爱人共享无尽黄昏的乌托邦;一个可以让人甘愿拖家带口归隐山水的自由城;一个可以让人活得自在欢喜的理想国。我们总有一天还是回到城里过普通的生活,但此刻就把心放在远方。
而大理,就是我们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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