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本乎人情
赵匡胤嗜酒,没有当皇帝以前,他是后周世宗手下的大将,有一次想喝酒,周世宗的一位亲吏曹彬掌管御酒,曹彬跟赵匡胤关系也不错,但是,说什么也不给赵匡胤酒喝。赵匡胤有点不高兴,说你这人怎么那么矫情?咱俩这关系,你给我点好酒应该不是问题吧?曹彬说:这是官酒,我不能随便送人。赵匡胤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官家的东西哪儿有个准数?皇帝又不会亲自查验,派人查验也不过是审计一下,将数字对上而已。曹彬说什么也不答应,最后自己花钱买了瓶好酒给赵匡胤。</p>后来赵匡胤当了大宋朝的开国皇帝,给大臣讲他与曹彬的这个故事,说曹彬这个人的人品非常好——“世宗吏不欺其主者,独曹彬耳!”遂将曹彬引为亲信,极为重用。这样被人当面不给面子的事情,赵匡胤遇到过好多次——赵匡胤还没有发迹的时候,到处找工作,流落到长武、凤翔一带,见了节度使王彦超,希望能被收留,给份工作。王彦超给了赵匡胤一点钱,把他打发走了。后来赵匡胤建大宋,当了皇帝,将前朝的藩镇节度使都招安在自己麾下,召集他们进京开会,在御花园大摆宴席,隆重招待。宴会上,人人都借着酒兴显摆自己跟当今皇上当年有过什么交情,有的说自己的父祖跟赵匡胤的父祖有什么关系,有的说当年赵匡胤“插队当知青”的那个村跟他就相隔两个山头。只有王彦超低头喝酒,言语不多。赵匡胤发现了,问王彦超想什么呢,王回答:自己没有什么功劳,不配当这个节度使,愿意卸职,能给皇帝当一个卫士就好了。赵匡胤说以前的事儿,谁能说得准!王彦超颜色稍缓。赵匡胤玩兴大起,低声问他:那你说说,当初为什么不收留我?王彦超说:我那儿的水浅得跟牛蹄窝里的积水一样,怎么能容得下一条神龙?(“蹄涔之水,安可以延神龙?”)再说,我当时若收留了您,您就不一定有今天了。赵匡胤大笑,还让王彦超继续当节度使。
曹彬为人境界之高,堪称千古楷模——他在徐州当官,手下一个小吏犯了错误,按照规定,要挨杖责。曹彬经过审问,决定先不打这个人,给他把惩罚记下,直到第二年才执行。有人问为什么?大人与这个人有什么关系吗?还是这个人给了大人什么好处?曹彬说:我听说他去年刚刚娶妻结婚,如果那时候打他,可能会让他们家人觉得会不会是所娶新妇不吉祥带来的灾祸,这样对那个妇女就太不公道了,所以“缓其事”。
《礼》云:“毋不敬”,可以延伸理解为做事有原则;《左传》曰:“必以情”,说的是变通。然非人情练达者,不能得二者之妙旨。曹彬领十万水陆大军平南唐,出发前命令部下将士勿滥杀,为此甚至不惜装病与部下约定。等平定了南唐,立下巨大的功劳,他给皇帝上书汇报工作,非但不夸大自己的功劳,甚至有意说得很平静,奏章上只说“奉敕江南干事回”,即您让我到江南办的事办完了,现在回复您。返程也没有随大部队奏凯而还,而是一个人租了一条小船,乘风捷发而回,船上只带了一些书。
圣明之君,必然胸襟广大,能识人用人,建立不世功业。曹彬的幸运是碰上了赵匡胤。赵匡胤胸襟宽广,气度宏阔,又极其近人情,正史野史所述,无不跃然纸上。赵匡胤是从后周得来的天下,立国之初,也有很多不安定的因素,即人心还没有完全统一和认可他的正统地位。一般的神经质皇帝,当此时必采取紧张戒严的治理模式,而赵匡胤非如此,他反而很放松。一次宴会上,有个前朝后周的旧官员、翰林学士王著喝多了,大声喧哗,乱说话,有些话很难听,甚至直接讽刺赵匡胤。左右很紧张,看皇帝怎么处理。赵匡胤让人把他扶出去休息,这个王著犯了拧脾气,手死死地抱着柱子不肯出去,还往皇帝跟前移,大哭起来,场面很不雅观。第二天有人给赵匡胤上奏道:王著他是借酒装疯,分明是思念前朝世宗,给陛下难堪,应当治罪。赵匡胤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什么思念世宗!他就是喝多了嘛,不许联想。再说了,即便他是思念世宗,也没什么,一个书生,不过思念而已,还能干什么。
赵匡胤登基以后,就给他的子孙立下三条规定:一、不杀后周皇帝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提意见的人;三、以上两条必须严格遵守。
他的后代皇帝比如宋仁宗,有一回某官员上奏,说自己手下一个小兵士的胳膊上长了一条龙状的东西。这在过去是严重犯忌的,要是在秦始皇手里,这人不但会被处死,连他家的祖坟都要刨了,还得灭族株连不知道多少人。官员将这个小兵士抓起来,等候皇帝的处理。宋仁宗闻奏,说:这算什么罪啊!人家身上长了个东西也犯法?将他放了吧。
历来科举,解决了出身寒微的读书人的上进之路,也使朝廷有纳新的机制,让天下的人才有了念想和希望——人主要是要有希望、有念想,这很重要,不一定非要兑换成现实;没希望、没念想,人才不在体制内,就永远没有参与国家治理的机会和希望,即体制将人才阻挡在政府之外,这很危险。那些人才和自认为人才的人常常就会成为国家的对抗力量,成为政府力量的对抗者和消耗者。所以,科举对于古代中国的稳定和发展贡献非常大。
可毕竟能成功考取功名的永远是少数人,没考取的人难免愤愤不平,这也是人之常情。有一次,成都府接到一个读书人献的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把断剑门烧栈道,西川别是一乾坤。”这明明是一首煽动造反、煽动分裂、闹独立的诗!典型的反动言论!这还了得?知府将这个人抓了,汇报给朝廷。宋仁宗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宫,看了奏折,轻淡地批复道:这不过是不得志的老秀才发牢骚,你们不要那么紧张,别小题大做,也别治他的罪。看看有没有司户参军的位子,给他安顿一下,让他有饭吃,都不容易的。
迷信权力的人,以为帝王只要会杀人就行。其实,有权杀人而不杀人,才是真行。王道本乎人情,不通人情者,必然自私偏狭,必然没有仁者心怀,其胸襟气度必然不宽广,虽为帝王,强权在握,刀剑横列,手段狠戾,也不会长久。《中庸》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摘自许石林的新书《桃花扇底看前朝》)
内容简介: 本书作者,游刃于历史人物掌故之中,上到帝王,下至文官武将、黎民百姓,皆不在话下;小到个人慎独功夫,大到社会建制,提笔即成;嬉笑怒骂间,旧社会的三纲五常钢骨、社会情状,跃然纸上。在调侃古人“冥顽不灵”的字里行间,亦戏说着先贤金石之言,劝善之意。
莫说今人士大夫式的劝善教化以言志载道太过冬烘,抹杀学人进德彰贤的现代意义;更不能单以一个“旧”字将古人宣扬的德行义理沦为阻碍个性解放、现代文明进步的众矢之的。作者将忧世之心,化作崇古之文、笑骂之笔,其中自有深情。
作者简介:于古人,我崇拜的读书人比比皆是。因此,人笑我保守、迂阔,我悲喜交加:喜者,那是我的梦;悲者,愧不敢当,差远了!
于白话文作家,我喜爱的首推汪曾祺先生。经得起反复读。学古人、学今人,学谁都别想靠谁。
我出的几本书就是这样写出来的。我兴趣广,又贪婪虚荣,不能容忍在文化上太外行,在诸多门类下了点工夫。人问:你到底是哪个专业?
我干嘛要专业!专业即器,吾不欲成器也。不想成器,写作就无功业追求。写作带来不少快乐和好处,它成为我唯一不欲苟且勉为的事儿。
我不愿把写作经营成一块遮挡天空的乌云,尽管我未必能成为吹散乌云的清风。
主要著作:《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饮食的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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