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就为了得一个好死
楼下开了间茶馆,主人是位大姐,招呼我路过品茶。喝茶闲聊间,问大姐贵姓,大姐说姓罗,老家是中原人——客家人自我介绍喜欢说自己祖上中原、郡望何处。我开玩笑说:那您就应该是隋唐罗成的后人。罗姐笑了:说不准。旁边有人搭话:罗成?他死得很惨哟!(此人大约看过《隋唐演义》。)罗姐正用公道杯分茶水,正色道:你认为人家死得惨,可人家不这么认为,人家家里人也不这么认为,我跟你说古人啊一辈子求的就是一个好死,就是死得有意义、有价值、值!</p>举座闻之肃然,敛色而敬。日前在北京拜谒文天祥祠,小院寂寥,秋风瑟瑟,落木萧萧,思文丞相之死,令人感奋——其时元兵凶猛南下,攻下临安,俘年仅五岁的恭帝及谢太皇太后等,押解北上。文天祥与张世杰、陆秀夫等效北宋靖康事,先后拥立宋宗室两个小王为帝,即端宗与少帝。崖山决战,宋败。见大势已去,陆秀夫对八岁的少帝说:德佑皇帝(恭帝)被俘押往元大都,受尽侮辱,皇帝您不能再落入敌人手中了,“义无再辱”,臣必须和您一起死!言罢背负少帝蹈海。张世杰领军战斗至最后一刻,亦无憾而死,他的外甥投降元军,曾经来劝降,被他骂回去了。文天祥被俘押解至元大都,元帝一直想统战他,因为虽然天下被快马弯刀拿下,但血雨腥风之中,仍未完全安定,如果能有一个宋丞相文天祥主动投降,再委以元朝丞相之职,那将是整个华夏大地被征服的绝妙形象代言人,胜过百万蒙古骑兵艰苦征战。但是,元主失算了,文天祥誓不为所动。元丞相孛罗亲自劝文天祥,许以富贵尊荣,文嗤之以鼻。孛罗怒而讥讽:你们立了两个小皇帝,不是没有成功吗?文天祥说:立皇帝是为了保存社稷,有皇帝在一日,为臣的就尽一日责任,管什么成功不成功呢!孛罗冷笑:明知不能成功,还费这些功夫干什么!?文天祥答:你们哪里懂我华夏仁义之道——就像父母得了重病,虽然不一定治得好,但是做儿女的怎么能不为父母延医问药?尽儿女之义罢了,如果真是救不了,那就是天命。今天我文天祥就等着一死,不要再废话了!其气凛然,挫折胡虏嚣张之气,感撼千古士子之心。
当时为宋室殉死者,单是崖山一役,就有百姓官属数十万人,海上漂浮的尸体绵延数十里。元兵攻占一城,见城无虚井,皆被自杀殉国者的尸体填满,其状甚骇。衡州被元军攻击甚急,将破,知州尹谷却回家从容为两个儿子举行冠礼。守军将领斥责:此危急时刻,你还有心思行此迂阔之事?尹谷从容答:我正要让我的儿子以成人的身份去地下见自己的先人。礼成,举家自焚而死。潭州知州李芾抗敌,受伤力竭,郑重委托一仆:我应当死,家人也不能受侮辱,我命令你把我的家人都杀了,最后杀了我。元军攻入福州,抓住知军陈文龙,逼文龙投降,文龙不惧,摸着自己的肚子说:这里装了一肚子节义文章,你们就别逼了,没用!陈文龙被杀,他的母亲很欣慰:我能跟我儿子一起死,又何恨哉!
像这样震撼人心的死,举不胜举。
谢枋得在宋亡后,隐藏在山中,侍奉老母,直到母亲去世。元帝此时虽用武力取得整个中华,但是急需能治理国家的人才,就想起用汉族读书人和前朝的官员。有个叫魏天佑的投降官员诱降谢枋得,以讨好元主,被谢凛然斥骂。魏被骂急了,讥讽谢:封疆大吏当誓死保卫自己的疆域,你为什么没有在你任职的安仁被攻陷的时候就去死?谢鄙而耻笑之:春秋时程婴、公孙杵臼皆忠于赵,一个死于十五年前,一个死于十五年后,千古之下,谁不知道他们都是有名的忠臣?王莽篡汉十四年后,龚胜不买王莽的账,终于饿死,谁不知道他是千古忠臣?骂得魏无语而退。元帝命人将谢枋得送到大都,谢枋得到了大都,先问被元军先前俘虏的宋恭帝和谢太皇太后的坟墓所在方向,对着那个方向大哭行礼,表示自己绝不投降蒙元。他在遗书中说:元朝新建立,你们搞你们的,我是宋朝孤臣,就只有一死了。我当初为什么不死,原因是我有93岁高龄的老母亲在堂,今年二月,我的母亲去世了,我安葬了她,现在我没有什么事了,可以去死了。
元朝许给宋朝那些大臣以富贵,希望他们能投降。但是,这些如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谢枋得等忠士,宁愿死,也不接受。他们就等一个死,而投降是莫大的屈辱,受辱而富贵,士君子不屑。
谢枋得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观察社会、以天象人事推理,觉得大宋朝的气数快尽了,他估计宋在二十年后会灭亡。但他为什么还要出来做大宋朝的官,辅佐宋朝的皇帝呢?这就是古代士君子的气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社稷一日在,就需要有人延续文明、宣扬仁义、服务黎庶,这是读书人的使命。后人评价说:但信大义于天下,而不以成败利钝论。
士君子以死殉道,在古代不是话题,但在今天却是个不容易理解的话题。今人尚利,古人尚义。图利者,有奶便是娘;尚义者,仁义不合不如去死。而天下之利无不以屈从妥协而得之,以至于有所谓“妥协的艺术”之说、“成功有赖情商”之说等等。生存至上,故今日天下无不屈之心了。
当初赵匡胤取后周而代之,后周负责保卫京城的副将韩通,明知势不力敌赵匡胤的大军,仍欲强力抗阻,被军校王彦升拦截并杀了全家。后赵匡胤坐稳江山,反而追谥表彰厚葬韩通,治王彦升擅杀之罪,后经群臣劝阻,给王彦升一个很重的处分,基本上是彻底封杀了。为什么?因为一个朝廷,尽管在取得政权的时候,要靠杀戮和招降等方式,但维持政权,却需要人有不屈之心。即国家的正气要靠不屈之心来扛顶。读书人、士君子有自身各种各样的毛病,汉武帝说:“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就是能谅解他们的毛病和缺点,在关键的时候,用他们的大义不屈之心。招降纳叛,许以富贵,是为了减少取得政权的代价和成本,而国家涵养尊重士人不屈之心,让士人受国恩,即是增加别人取代江山的代价和成本。所以,一旦江山大定,必须施仁义于天下,使人归心向化。即便嗜血好杀的蒙元,在随后的治理中,也广招天下士子而用之,意在化夷为夏,变血腥为书香。无奈其征战杀伐的惯性很大,一时难以扭转。虽有此心,但因为起初杀人太多,将天下士子搜刮杀尽,将文弱的宋朝文明几乎连根拔起,后人有“崖山之后,再无中华”之恨,亦传说东瀛得知元灭宋,“举国茹素”,哀悼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人类文明死于野蛮的马刀。元朝因为不以仁义养士,或者说还来不及养士,当它也需要人扛顶的时候,自然无人应答,故奄忽而亡。
胡林翼平太平天国,历尽艰苦,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说:这大清朝怎么了?“十年之间,四次造反。贼胜则举国庆贺,贡献不绝;贼败则士子掩袖而泣,农夫辍耒而叹。”胡林翼深深明白:读书人、老百姓,被大清朝伤心伤透了,极其失望。不管造反的是什么人,都将自己寻求变化的愿望寄托在造反者身上,不管社会出现什么乱子,在读书人和老百姓看来,横竖都是朝廷的错。人心大失,各怀不靖之志,平居造谣,借故生乱,城管执法错打一个人,也被夸大成很大的局部事件。当此际,哪怕百姓所心仪的造反者根本就成不了气候,也根本不如现行朝廷,造反却象征了变革的希望。老百姓像蒙着眼睛着急嫁人的剩女一样,即便所托非人、跳火坑,那是以后的事儿,眼下匆忙间跟流氓私奔了也行,恨不能让造反者得逞。
一个朝廷,最悲催的就是没有一群倔强不知变通的读书人为之死扛硬顶,使其在将倾未倾之际获得不屈之心的扶持担当。尽管这不屈之心最后很可能抵抗不了天命,但因为有一群人愿意为你去死,所以你死的时候不会死得太难看。简单地说,就是有了文天祥这样的人为你去死,你死得体面。(摘自许石林的新书《桃花扇底看前朝》)
内容简介: 本书作者,游刃于历史人物掌故之中,上到帝王,下至文官武将、黎民百姓,皆不在话下;小到个人慎独功夫,大到社会建制,提笔即成;嬉笑怒骂间,旧社会的三纲五常钢骨、社会情状,跃然纸上。在调侃古人“冥顽不灵”的字里行间,亦戏说着先贤金石之言,劝善之意。
莫说今人士大夫式的劝善教化以言志载道太过冬烘,抹杀学人进德彰贤的现代意义;更不能单以一个“旧”字将古人宣扬的德行义理沦为阻碍个性解放、现代文明进步的众矢之的。作者将忧世之心,化作崇古之文、笑骂之笔,其中自有深情。
作者简介:于古人,我崇拜的读书人比比皆是。因此,人笑我保守、迂阔,我悲喜交加:喜者,那是我的梦;悲者,愧不敢当,差远了!
于白话文作家,我喜爱的首推汪曾祺先生。经得起反复读。学古人、学今人,学谁都别想靠谁。
我出的几本书就是这样写出来的。我兴趣广,又贪婪虚荣,不能容忍在文化上太外行,在诸多门类下了点工夫。人问:你到底是哪个专业?
我干嘛要专业!专业即器,吾不欲成器也。不想成器,写作就无功业追求。写作带来不少快乐和好处,它成为我唯一不欲苟且勉为的事儿。
我不愿把写作经营成一块遮挡天空的乌云,尽管我未必能成为吹散乌云的清风。
主要著作:《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饮食的隐情》
<p >注:本内容由合作机构授权阅读时间网发布,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页:
[1]